【短篇】師之所存(上)

嗨大家，好久不見。
這次要來貼的東西是已經被我很不要臉的投稿到板青的稿子。
這篇其實是真實故事，不過是二三十年前的東西了。
裡面的名字都是我自己掰的，不要太認真認真就輸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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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師，尤其是班導，是一件吃力又不討好的工作，我可以用我十幾年的教師經驗跟你保證。若你問我當老師好不好，我絕對會跟你說不好，除非我想整你。

對於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或許當老師是個不錯的磨練，幾十個學生的未來──就算是幼稚園，就有一段是繫在你的身上，就算只有兩三年的緣分，幾十段全纏在一起也真夠重的。

當班導也非常富挑戰性，不只是因為學生，有時還因為家長，很多家長對於自己的小孩感到無力的時候，第一個想尋求的協助就是班導，當然，第一個想到要罵的人也是班導。

離題了，這個故事的重點不是家長，而是孩子。

有教無類一直是當老師第一個該學會並努力地付諸實踐的格言，當了老師就不能挑學生，所以我當然也接過很多特殊案例，但還是常有讓我大開眼界的情形發生。

這是我甫出社會時的事情了，現在想來，我打死都不想再碰第二次：

我曾目睹一個學生從正常到發瘋。


那是在我剛退伍，連教師證都還沒到手的時候。剛成為社會新鮮人的我早錯過了六月到九月的教師甄試，幸運的是，台北的某私立高中開了個缺，於是我去應考，然後錄取了。
面試通過的時候校長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董老師，我們高中歷屆來都沒有人上大學，我把我們學校最好的高三給你帶，希望這次能破紀錄，可以嗎？」
現在這個大學躺著都能上的年代，似乎根本無法想像「歷年來沒人上大學」的現象，不過那個年代裡頭沒人上過大學的私立高中還真不少，可是否因為校長只看到我交大數學系的資歷，而忽略了我是個剛出爐的菜鳥的事實？經歷過高三，我知道聯考的壓力不只壓學生，還壓各個高三老師，班導尤其重要，通常都是交由有多年經驗的人選，現在這個棒子居然交給我？
但是往好處想，數學一題分數都頗高，我只要教會他們幾題，他們說不定就能上大學了呢！逼著自己樂觀思考，我點了頭。
我接下的那個班級只有二十七個人，在這十七個女生、十個男生中居然還細分為五個自然組跟二十二個社會組，所以有時會出現五個人分離至他班上課的情形。
然而當我再深入了解之後才真正感覺烏雲罩頂，區區二十七人中，有三人割過腕、一人切過腹(噢我的天)、一人精神異常(還好他會自己吃藥控制)，這群私立高中資優生的抗壓性真是讓我冒冷汗的低，其中一個女生割腕的原因只是因為她在謄寫模範生提名表格的時候班長一句無心提醒：「妳這樣字太小了別人看不到。」就拿出美工刀自戕；而那驚世駭俗的切腹先生則是因為失戀而想不開，我也不想再吐槽他切腹是最難死又非常痛的自殺方式，不然為何日本武士切腹時都要有個介錯在旁邊幫他砍頭？
總之我心驚膽顫地領著他們，本來我以為我做得還不錯，但事情有了變化。
*
某個星期一，班上有個女生跑來跟我報告：「老師，我覺得林雅欣怪怪的。」她是雅欣的朋友。
「怎麼個怪法？」我停下手邊批改的數學習作。
「上星期五不是發模擬考的成績單嗎？她拿到成績單之後就變的好奇怪，都不講話，啊，雖然她話本來就不多，可是我怎麼叫她都不理我，一直盯著成績單看，我本來是以為她考差了想安慰她一下，可是沒有啊，班上算一算排名有前五哪！而且她發現我在偷瞄她成績單的時候超生氣的，還把成績單揉爛。」
「然後？」
「然後她今天更奇怪！雅欣本來話不多，可是今天卻感覺很興奮，一直嘀嘀咕咕，我覺得不太對耶。」她皺眉。
「哦，我知道了，老師會想辦法解決，妳先回去吧。」「謝謝老師。」
林雅欣，印象中是個非常內向且寡言的女生，跟別人對話時總低著頭，成績很好，有班上前三名。是因為模擬考而打擊信心嗎？那麼身為班導是有其義務開導她，於是我將雅欣召來辦公桌前。

我敢打賭雅欣午休時間這三十分鐘之內說的話遠遠超過我之前這幾個月聽過她說的，但當我想把話題帶到她的模擬考成績時，笑容就會迅速冷凍，撂下殺氣騰騰的語句表達她不想談這個話題之後又以媲美川劇變臉的神速轉回笑臉，總覺得不對勁。在我準備結束對談的時候我問她最近身體是否有異常狀況，她說了一句：「我現在覺得精神很好哇，可是我昨天加今天只睡了兩個小時耶。」看著雅欣伸出兩根手指開朗地笑著，我覺得我好像抓到了問題的重點。

在叮嚀雅欣注意身體之後我將她遣回教室，接著撥了通電話給雅欣的媽媽。我告訴她雅欣最近的作息不怎麼正常，請她一定要好好盯著雅欣睡覺，而我也在與她的談話中瞭解她是個工廠女工，而雅欣爸因為好賭，欠了一屁股債之後便動不動跑路，總之她並沒有很大的心力去關注她女兒，只應了我幾聲會叫她睡覺之後便掛了電話。我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隔天雅欣氣沖沖的跑來問我：「老師，你為什麼跟我媽說我『起肖』？」
啥？我一時意會不過來：「啊？妳媽媽說了什麼？」
「我媽在我一回家的時候就問我『恁老師供哩起肖，阿恁有起肖嘸？』啊！」
「……」我啞口無言。

看來是我昨天的遣辭不妥，讓雅欣媽誤會我的意思了，等一下，那雅欣昨天有好好睡覺嗎？「哦，因為我還是覺得精神很好啊，所以我就沒睡了，我把英文單字背完了喔！」

用些話草草結尾之後我打算求助於學校的輔導老師，畢竟輔導老師應該有修過心理輔導還是諮商什麼的，該比我專業得多；無奈的是當我將雅欣委託給輔導老師之後，才發現私立學校的輔導老師擅長處理打架鬧事抽煙喝酒之類的案例；但像雅欣這種的，卻展現我意料之外的無能：

「她很正常啊，不過就是外向了點而已嘛！」說完還以「怎麼這點小事也拿來煩我」的態度甩頭就走。
聽了這話我差點沒爆血管，這哪裡正常了？她本來是個一天話不超過二十句的女生啊！而且加上今天，她已經四天沒有正常睡眠了！這些我不是都事先跟你說過了嗎！
*
後來我才知道，一個正常人不睡覺的極限是七天。而雅欣連續四天中，每天只休息一、兩個小時但精神卻如此亢奮，其實是出現躁鬱症狀。
我常想，若當初雅欣的媽媽硬塞她一顆安眠藥的話，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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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愈來愈多人向我抱怨雅欣「很吵」，連老師們也拿著一副老鳥的架子來「提點」我：『你們班那個林雅欣……』，身為班導，她的狀況我怎會不知道？

可我還能怎麼辦？

應該帶她去看醫生，但一來我不是她的監護人，二來她也偏偏沒攻擊性，無法由社工強制她就醫。

看來還是只能拜託父母了。

於是我又打了通電話給雅欣媽，要求她星期五來學校一趟。林媽拿了一堆理由搪塞，一下說沒空一下又說會被扣全勤，總之就是不能來(或是不願意來呢？我不知道。)，我接著問起雅欣的睡眠狀況，但林媽又一副「高三生書唸晚一點很正常」的語氣。所以上次的叮囑都是白搭？我隱隱有些怒火。

深呼吸，我用最委婉的口氣要求她帶雅欣去看精神科，但果不其然又被當成耳邊風，並對「精神科」這個名詞過敏，就和一般人一樣。她很努力地反駁我對雅欣的種種描述：話多是因為生理期，睡少是因為拼大學……我無奈的掛了電話。

我承認我不懂生理期對女人的影響有多大，但絕不可能讓一個人的性格轉變如此反常，要不我想全世界的女人可能都瘋了。但生理期的確有其影響，若因生理期而讓情形更嚴重的話怎麼辦呢？我將雅欣再度召來辦公桌前。

她走來我面前時我正在準備下一節要上課的內容，抬起頭來時我被狠狠地嚇了一跳：這個人是雅欣嗎？
講台跟課桌的距離使我並沒有仔細端詳雅欣的機會，仔細一看，她的黑眼圈就像是畫壞的煙燻妝，眼球也不自然的突出，四肢更如乾枯的樹枝。現在的雅欣，讓我聯想到寒冬中搖搖欲墜的枯樹。

我試著和她閒話家常，當然我完全不知道應該要跟這年紀的小女生說什麼，只能不著邊際地探詢她的情況。她的精神更亢奮了，講話時會不停的揮舞著手腳，伴隨著神經質的高亢笑聲。我本能的感到害怕，不僅因為她的異常舉止，還有她的眼神，散發著瘋狂的妖異色彩。她快瘋了，我該怎麼辦？

在發現我什麼都不能為她做之後我將雅欣遣回教室，回過神來，我試著將自己專注在教材上，但卻怎麼也力不從心。
就在雅欣回教室之後的下一節下課，連詩芸，就是第一個向我報告雅欣異狀的學生，一臉驚魂未定的攔住要去上課的我，急匆匆的飆了一大串話，我要她冷靜下來之後，她告訴我：「雅欣說她聽到她阿嬤叫她乖乖唸書，她還說想要去找阿嬤！」
「什麼意思？她阿嬤怎麼了嗎？」我不解。
「她阿嬤在她小學時就去世了啊！」連詩芸大喊。

完了，這個不是見鬼了就是幻聽吧，我想我這個醫學外行人已經無法挽回了，現在我連怎麼辦都沒能去想，反正我也不能怎麼辦了。

心不在焉的上完別班的課之後，我打了第三通電話給雅欣媽，拿起話筒之前我衷心祈禱這是最後一通電話，雖然實現的可能性很低。

電話中我告訴林媽媽雅欣已經快不行了，請她一定要看緊雅欣，因為我也無法保證她會有什麼舉動。當然電話是被惡狠狠地掛了，也對，畢竟有誰會相信自己好好的一個女兒怎麼會「突然」瘋了呢？

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下星期一我還能看到雅欣嗎？林媽真的能把我的話聽進去，而非只當我在說瘋話嗎？

事情還是發生了，以我最不想看到的方式。

星期六凌晨三點多，我被的電話鈴聲吵醒。天知道我最討厭半夜的鈴聲，那聲音總是帶著不祥。

果然是林媽媽，聽她的語氣就是急得快哭出來的感覺，她用台語飆了一大串，總之雅欣已經爆發了(爆發是我擅自加的)，三更半夜硬是要從四樓的陽臺跳出去「找阿嬤」，還堅持阿嬤一定會來接她。林媽問我為什麼雅欣好好的卻突然「中邪」？我聽這話只覺可笑，我千叮嚀萬拜託就是要妳多注意雅欣，結果妳完全忽視我，現在演變成這番田地卻問我「為什麼」？天哪我真想摔電話，可是我終究是雅欣的班導，我所能給的建議是馬上帶雅欣去醫院看精神科，千萬不能找道士還是乩童什麼的，他們只會把雅欣弄得更慘，然後我結束通話，倒回床上卻睡意全無。